(寫在之前:這是系上課程作業,靖康難背景,偏言情。前面因慎重而顯枯燥,但後半部趕死線交出,便一路奔向狗血言情了......)(雖然寫的不怎麼樣,但也算我的著作權,請勿複製或摘句)

一、

靖康元年歲末,這年的冬彷彿昭示了一個國家的命運,寒冷異常,連著數天雨雪,災異四起,京城陷入一片厚重的雪白中,往常提前點起元宵燈火的景龍門空蕩一片,歲末互贈臘八粥的百姓也閉門不出,宛如一片空城,白靄的模樣像極了喪葬的白,了無生氣。

與此相對的是城外士氣磅礡的金兵,圍城已達四十日,兵臨城下,但城內僅有衛士、弓箭手七萬人,城破似乎遲早的事,如今官家在這嚴峻情況,卻只能無奈交與區區一個市井遊民郭京,郭京自稱有遁甲法,招募了北斗神兵,可生擒金軍的粘罕、斡離不。

在存亡之際將守城大任交給神怪之事,換來只是場笑話,當大開宣化門,與金軍決戰,那郭京可真真正正展現了他的「遁甲法」,金軍攻進城內時,即脫身遁逃,消失得無影無蹤。留下的只有京城的一片血海,一具具守城兵的屍骨,以及城破的悲劇。

京城陷落,只得落的被劫掠的命運,古今往來,敗者從來都是如此,金人入城幾乎將書籍、儀制之物,太常樂器、人民財物劫掠一空。雪深數尺的街巷,處處皆是挨餓凍死的屍骨,散發著腐臭的味道,時有嚎哭聲傳來,原是那金軍蠻橫劫走相貌姣好的年輕女子,或是當場在女子的父母面前欺玩,父母哀聲求饒,卻落的慘死刀下,儼然人間煉獄。

時年亦是金國天會四年十二月,於金人而言,充斥勝仗的喜悅,艱苦的行軍生涯終是贏來甜美報酬。

 

二、

城外金兵軍寨,這年的冬比往常都冷,尤在日落之後,城外的兵寨更是寒凍,不過這樣的寒冷可無法卻滅將士們的熱血,勝仗後的晚宴充斥著歡聲笑語,一連數月征戰的克難,讓他們在今日終可吃上一頓佳餚,除了尋常吃的稗米飯,坑上的木盤擺著肉盤子,極肥的豬肉散發的油脂香令所有將士食指大動,以及必不可少的酒。

雖無宋人的杯展交籌的盛況,但眾將士皆以木勺子乘酒,循環酌飲,飲酒無算,倒也有一番豪邁自在。

在一幫魁武壯碩的金人當中,卻有一奴僕個頭嬌小纖細,生得一張南國宋人秀氣的臉,可臉上突兀留了兩道沖天的粗眉,身著盤領左衽的胡服,行跡舉止皆若胡虜。

此奴僕將空了的木楪收拾出去,走出軍帳,卻是對宋都東京的方向嗟然一嘆,臉上是複雜的神情,有無奈下的莫可奈何,以及對時局驟變的迷惘。

此時,卻有一嘲諷笑聲打斷她的怔愣,「怎麼了,對於故國劫難的哀慟麼?」

這一聲使得奴僕十分驚詫,連忙轉過身恭敬的行禮,「小人不敢作此想,自訛裏朵大人收留小人,小人便感恩戴德,從前宋國迫害小人一家,致使阿爹抑鬱而終,小人流離失所,便不再對宋國有所眷戀,亦不同情其所遭遇,宋國如今城破實在咎由自取,奸臣把國,揮霍無度,並不意外,還請兀术大人勿懷疑小人。」

「哼!你就只會拿三哥來當藉口,是真是假未可知。」兀术輕蔑了聲,遂撇過頭,又刻意用嘲諷語氣說道:「你們那軟弱的宋帝……噢,現在應該稱宋王了,近幾日就要來軍寨面議,可笑宋王連對使臣都只敢怒不敢言,你猜,元帥會如何待宋王呢?宋王是會節烈拒來,或是屈辱前來?」

對於兀术刻意話中帶刺,奴僕依然平淡的表情,垂首恭道:「元帥之意並非小人所能揣測。」便不再言語。

「裝模作樣!」兀术見她如此,又是冷哼。見她一身不倫不類,繼續冷嘲熱諷,「已是無鹽女,還穿成甚麼樣子,醜死了。」

若在從前有人對她的容貌妄作批評,她斷然要和那人拼命的,她知道兀术想故意惹惱她這不金不宋的怪人,只是顛沛流離的生活早讓她變得麻木、自欺欺人罷了。

此時,一道步伐聲沉穩傳來,垂著首只見一附烏頭靴,「哈勒哈,別在意兀术的話,那不過是想惹惱妳的胡話。」

只聽兀术不快地道:「我那是胡話?三哥,你就只會偏幫這裝模作樣的傢伙,她胳膊裡彎外彎都不曉得!」說罷便轉身離去,來時匆忙去也匆忙。

奴僕向來者稱了聲「訛裏朵大人」,抬起頭淡淡苦笑。來者便是當今金人國主第三子的完顏宗輔,亦是讓她在金軍中不受欺侮的救命恩人,繫著珠玉的辮髮垂至背脊,穿著金人好尚的白色羔皮裘,更顯得魁偉尊嚴,與令人生畏的外貌不同是,待人甚是寬恕。

訛裏朵似是有話要說,卻又生生打住,只道了句:「去忙妳的吧。」便離去。

她看著訛裏朵的身影漸漸淡去,只覺被訛裏朵救起的七年光陰,竟如白駒過隙,原本嬌俏明媚的宋臣小女,如今成了對金人垂首稱道的奴僕,她竟是說不出自己究竟是宋人還是金人,只是在異鄉孤身數年,再沒聽見有人喚過她的原名──蘇琬。她是宋臣之女蘇琬,而今是金人奴僕哈勒哈。

*

十一日,便是粘罕要求宋國皇帝出城至兵營的日子,這是最後通牒。蘇琬連著一幫奴僕已在準備面議時的擺設、飲食、器物,金人這方斷是料定宋國皇帝前來,無人抱持懷疑。

蘇琬對此確是無所謂了,只想起遠在宋國的故人,以及亡故的阿爹,定是希望皇帝不順應金虜,寧為玉碎不為瓦全,縱使戰得頭破血流,也不願作亡國奴。

在她忙裡忙外時,不意外看見兀术遙遙對著她擺出諷刺的笑容,就想看著她對於故國國主屈辱之態有何反應。

突然一道魁偉的身影擋住了兀术的視線,是訛裏朵,蘇琬有些訝異的看著他,然明白過來訛裏朵是怕她心傷。

「宋主若真前來求和,定是免不了受辱,妳……可還能承受?等會的活若不想前去也可罷了。」這是頭一回訛裏朵問她對故國的感受,不若兀术每見著她就要提醒她是宋人。在金軍這麼長時日,訛裏朵從未要她想起宋國,為的是讓她當自己是金人。

可確是白擔心了,她真是沒有特別感受,自己是何人也早已辨不清。

蘇琬只是搖搖頭,「多謝大人關心,哈勒哈可以如常完成活兒的。」

 

不一會兒,傳來宋主前來的消息,毫不讓人意外。也傳來宋主出城時之事,宋主出城時,數萬百姓扼住車駕,但求皇帝不要輕易前往金虜手中,身為大宋國君卻要身在敵營冒著不測之險,稱起大宋的天若是垮了,還要百姓自當何如,損的不是命,而是國家尊嚴。可那將領范琼卻是按著劍說「陛下是為生靈才屈己求和,若不去你們可有生理」,百姓聽完甚是憤怒,怒罵著范琼又投石擊他,使得范琼竟拔劍砍死數個人,以及攀住車輅之人。

當真是人間慘劇,國難在即,卻反遭應守衛國土的將領殘害,於宋國百姓無疑是心死成灰;但於金人,又多了個茶餘飯後閒談趣事,笑那宋主無能,倒要將領殺自己子民殺出一條血路。

宋國皇帝及一眾隨侍的臣子到粘罕軍帳門時,被軍吏止在門外,冷冷回說元帥尚在熟睡,將那一眾風塵僕僕趕來之人請到了小室。

後面的臣子有剛烈者憤道:「這金虜實在瞧不起人,陛下為了趕來已是千辛萬苦,竟要日上三竿睡個大頭覺,待客尚不能如此,況乎兩國面議,睡覺怕是醉翁之意,實是屈節陛下您哪!果真是粗野之人,毫無道理,陛下,不能讓金虜如此狂妄,直接前去理論吧!」

亦有怕生事者道:「李郎,陛下屈己前來為的就是議和,保全大宋百姓以息兵革,這時節惹惱金人,只會本末倒置,突生事端,陛下置己身為險境便無意義。」

那兩臣子便一番爭論,面紅耳赤。相較下,未及而立的年輕皇帝卻是面如死白,靜靜坐在一旁,他好不容易坐上這個帝位,卻是父皇為避禍才推搡給他的。

待及粘罕使人召宋主前去,蘇琬正巧見到那一行人,雖是屈己求和,但穿著正式高貴,縱然不堪也要互全面子罷了。早被粘罕廢號的宋主,仍身著赭黃袍衫,玉裝紅束帶,身後臣子多為四品以上到六品以上,不是服紫便是服緋,顯然都有一定身分。

可卻在這雪後初霽的夕暮,蘇琬看見了那清雅如碧水澄波的故人,一時間像走進十年前的美好光陰,耳邊是喧鬧人聲,鼻間傳來臘梅的芬芳,燈火闌珊中,只見一雙潭水清幽的眉眼溫柔看著她,一聲聲喚她「琬琬」。

蘇琬登時僵立在原地,眼睛定定地直視那位故人,她不會認錯的,她在心裡每日刻劃的容顏,從來不曾忘卻,那是她活下去的唯一信念。

日日夜夜想著相逢那刻,然當迎來之際,她卻是退卻了,千山暮雪,隔如參商,而今身分易地而處,一是忠於大宋的臣子,一是苟活於金營的奴僕,相見只是難堪。

 

軍帳裡,粘罕稱自己不知中國禮義曲折,實則坐北面南,使宋主面西,其意昭然可現,宋人有微詞卻不能發作。蘇琬端著酒食在一旁候著,視線一直向她的故人李若水飄去,一身紫色官服,想來官至四品之上,她的清卿一向優秀,仕途定是順遂吧,蘇琬猜測著。

等到上酒食的命令,蘇琬惴惴不安端著木楪子出去,深怕李若水認出她來,只恨今天沒將眉毛畫得更濃些,低著首默默放著酒食,只覺得手指都在發顫。順利將事情做完,看來她是想多,她的清卿仇視金人都來不及,哪裡會注意一個番奴呢。

粘罕這時將造好的表命人遞給宋主,雖早就料想金人會提出可憎的內容,但還是讓宋國皇帝看得渾身顫抖,粘罕在此時先行,留宋國一行人在帳內考慮,實則變相監禁,若不允諾就不放人。其餘臣子看了內容,亦是怒不可遏,性情秉直的李若水請求皇帝拒絕,見皇帝只是吶吶不語,更是要衝出帳找粘罕理論。

這讓蘇琬在一旁看得心驚肉跳,她深知粘罕怎樣性情,這一惹惱,清卿怕是沒命。她下定決心,清卿若衝至帳門,不管如何難堪,她都會擋下他。所幸皇帝一聲命令鎮住李若水,這才沒鬧出事。

夜闌寒甚,帳幕被寒峭的冷風吹得獵獵作響,帳內雖有暖坑,仍讓一行宋人心頭感到徹骨寒冷,對著於金人而言的佳餚,唏噓不能食。

五更已至,粘罕前來,結局早已料準,宋國皇帝依表念出,內容大抵是金宋叔侄相稱,宋國皇帝自居侄兒,亦與太上道宗退避大位,另立宋國君主。當然,表中亦向宋國所貢人、物、金銀,若無法十日內籌出,可以帝姬、王妃、族姬等抵准金銀。

 

三、

當晚,蘇琬夜不能眠,明知清早還有活兒要幹,仍是起身出帳外,朔風挾帶著雪粒刮在她臉上,摻骨的冷,偷跑至那群宋國臣子居住的帳外,遙遙看著,這是相隔十年頭次離清卿這般近。

那年上元節的往事一一浮現……

 

當時蘇琬方值荳蔻年華,未懂情愁的年紀,父親是當朝重要臣子,處在這官宦之家,蘇琬雖是女子,但小小年紀便要學著詩書禮樂,雖不及她那四個哥哥被逼得嚴謹,也是被諄諄教誨督促學習。

雖說經書非她所愛,但對書畫是情有獨鍾,可她最厭的是幫父親抄寫若干古書了!

尤其今日是個特別的日子,東京城裡的上元賞燈該是多麼繁華熱鬧,她愛熱鬧的性子豈有不去之理!且說那書畫才華洋溢的官家會出宮賞燈,她一直想親眼見那官家模樣,府裡也收藏官家贈與父親的書畫,她是每日都會賞畫的。還有個真正的原因,她的清卿在初十五會從太學返回,她要與清卿一同賞燈。

抄書甚是無趣,本是幾日前就該抄完的進度,蘇琬拖到上元節還未抄完,嚴厲的蘇公命府中上下不許通融蘇琬,要蘇琬記住「莫將今事待明日」的道理。府中上下都在歡慶上元,她卻要留在房裡抄寫古書。

府門口人太多,蘇琬溜不出去,只得從後院翻牆,她先爬上那顆歪脖子的樹,正欲跨到牆上,怎生她那煩人的四哥突然跑到後院,還大喚父親!穿著裙本就不好行動,加上樹皮覆著薄薄霜雪,溼滑難抓,她一個踉蹌從牆上栽出去。

四哥,這個樑子小妹是和你結下了!

本以為會摔得從兩瓣臀變四瓣臀,出乎意料卻落在一個溫暖的懷抱,可到底衝力還是太強,接她的那人受不住力,兩個人摔了個仰面朝天,好生狼狽。

「琬琬,妳沒事吧?」那人擔心問道,從那素白寬大袖口伸出手欲拉起她。

只聞其聲,蘇琬便知來者是誰,她還倒在地上,卻睜開了眼,笑意盈盈喚道:「清卿!」說罷握住了來人的手,站了起身。

李若水尚穿著太學生所服的襤衫,圓領大袖,素白的顏色與他如水清雅的氣質相稱。

蘇琬拍了拍弄髒的衣裙,她今日特地換上喜愛的藕色畫羅衣及輕羅裙,暖色的色澤襯得她嬌俏可人,她欣喜問道:「清卿,今日怎麼這麼早便回來了?」

「妳聽了可別笑話,只是與太學教授為了個論點又鬧翻了,教授的論點沒法說服我,我便一直持己見爭論,把教授氣得提早趕我們走。」李若水無奈笑著。

「呵呵!清卿固執起來真是要人命呢,明明名和字都帶水,卻是個牛脾氣,拉都拉不回。」蘇琬笑道。

「聽父母說道,小時候相命的人說我這命格火性太烈,將來也許會固守信念落得玉碎瓦全,這才取了個帶水的名,沖淡那節烈火性。」

在他們談話時,只見蘇四郎也攀上了牆,探出個頭道:「小妹,父親的命令你不聽了麼!你這般只學半套,術業不精,如何和得才學淵博的李郎般配。」

蘇琬登時羞紅了臉,四哥竟當著清卿面說她壞話,罵了道:「壞四哥!將來娶得河東妻,柱杖落手心!」便拉著李若水疾步而去。李若水只來得及向蘇四郎點了點首算是問候。

 

在大街上,只見那年前就搭好的山棚已張好了燈、上了彩,甚是華麗,直趨向禁間春台,仰捧著端門,整個城裡金碧相射,迤邐一片。到處都是熱鬧的燈市,賣著各形各色的燈,亦有歌舞百戲,奇術異能。雖說年前臘月就開始預賞元宵,可哪比得上真正初十五日的元宵,圓月高掛,那雅致簡單的月色,與那滿城光怪陸離的彩燈交相輝映。

蘇琬見著那彩結金書大牌的八個大字「宣和彩山與民同樂」,不由嘆道:「好個繁華景致呀,當今官家可真懂得與民同樂了。」

李若水苦笑道:「也只有帝都繁盛了,卻是用那百姓的苦難堆積而出。那些個白衣仙人居於高堂,視而不見。」

見到蘇琬納悶地看著自己,李若水摸摸蘇琬的頭,「忘了妳還太小,定是聽不懂我所說。」

蘇琬不明瞭那番話,只在心中默記下來。便拉著李若水直奔宣德樓前的露臺下,可那聚集的人潮太多,擠也擠不上前,蘇琬只得懊惱的跳上跳下。

「又見不到官家的模樣了。」蘇琬悶悶地道。

李若水道:「琬琬很喜愛官家呢。」蘇琬一聽,忙辯解道:「清卿你別誤會,我只是喜愛官家的書畫,當然會想見畫者了。」

蘇琬轉言笑道:「罷了,這樣子定看不清官家,在這裡摩肩擦踵也不甚舒服,換別處去吧,清卿想去哪?」

「街上走走吧。」李若水牽起她的手,小心翼翼在人群中穿梭,深怕擁擠的人群把嬌弱的蘇琬給撞傷了。

在食店吃完元宵必吃的乳糖圓子,蘇琬手裡拿著一袋東角樓街巷買的澄沙團子做點心吃,一邊張頭望著各攤販賣的奇珍異寶,或是各式燈籠,好不忙碌。李若水像牽著初見市面的孩童,時不時要拉住蘇琬,卻是笑意溫柔。

「琬琬,想要什麼買給妳就是了。」

「不可,這樣一付爹娘買給子女情態!」蘇琬連忙姿態擺正,像個閨秀走路,不再東張西望。

李若水見狀忍俊不禁,「沒想到琬琬也有自知方才行止。」

蘇琬當作沒聽見方才的話,自顧自道:「不如這樣,我們分開選購一樣物品給對方,相約一地點會合。」

因此,兩人便選定轉角李七酒樓外相會。

約莫二刻鐘的時辰,兩人都買了物品回來。

蘇琬道:「我先給!」便拿出手裡的一顆木瓜,歡喜道:「我記得清卿喜吃木瓜,如今這非木瓜時令竟有人賣,說是從儋州送來的,可費了我不少阿賭哪!」

李若水剎是愣了下,神情微妙,蘇琬察覺,擔心道:「怎麼了,清卿不喜嗎?」

李若水只是微微笑著:「琬琬可還記得《衛風‧木瓜》?」不等蘇琬回答,他便朗聲讀了出來:「投我以木瓜,報之以瓊琚。匪報也,永以為好也。」

蘇琬明白了意思,羞得臉都要燒起來,她竟然無意間贈了定情物。

「我雖無以瓊琚回報,可買了根玉簪子,雖然離妳及筓尚早,但見這玉簪子與妳相配,便想著買來送妳,等妳及筓那年替妳簪上。」李若水將玉簪放到蘇琬手裡,蘇琬見那玉簪是上好的玉料,青雀子的紋樣。

「記住了,等妳及筓那年,替妳簪上!那時我會向妳府上提親!妳可願意?」

蘇琬雖然羞澀不已,但也鼓起勇氣答道:「清卿,我們約好了!」

 

從回憶中清醒過來,蘇琬如今終曉得清卿當時那番諷刺,那繁華的表象,那一座座新築的宮囿、台榭陂池,只是君主恣驕奢之欲,殫竭民力,虛耗國賦而來。如今這危如累卵,不過是因生果。

當時美好回憶已成雋永,徒留殘酷的現實在寒冷的夜晚低迴著,年少時的定情之約,似是成了遙不可及的夢幻泡影,只能銘刻在心底深處,像是孩童偷藏的蜜糖。

她不由自主對著帳棚方向輕嘆了句:「清卿。」

突然,身後來了人,低斥道:「哈勒哈,妳在這裡做甚?妳應該知道不准私自在軍寨亂走。」

蘇琬驚愕地回身,見是訛裏朵,才稍稍放心,「哈勒哈只是夜裡睡不著,不由得出來,下次不敢再犯了。」

幸好如她所料,訛裏朵不會和她計較,警告了幾句,便放她回去。等蘇琬走遠,訛裏朵才對宋臣所居帳子若有所思。

 

四、

開封府刮地三尺,早已山窮水盡的宋國,哪裡籌得出那樣數目的金銀,甭說在十日內交與。必定只能拿女子抵債,那些個王公貴族女性,如同牲馬牛羊般被標上價錢,身分愈高貴,抵得愈多金。

那些后妃、帝姬、諸王、皇孫便從東京城裡被押送出去,曾經尊貴的身分,繁華的家園,都將遠去,如今只是任人魚肉的羔羊。歷經數日奔波累送,才至軍寨,可那些護在掌心裡嬌弱的女子,哪堪受的住風塵摧殘,途中已病死大量女子,遑論一些可憐被金軍先行蹂躪致死者。

蘇琬和一些女性奴僕奉命前去帶后妃、帝姬、貢女等女子們,讓她們梳洗乾淨,換上金人服飾。

突然傳來一陣女子慘叫聲,蘇琬要其他人繼續做事,自己前去查看。

在一草叢邊,見一將士拉著一個年幼帝姬,意欲對其不軌,帝姬臉上已被打腫,卻仍在掙扎,遠遠站了兩位中年的后妃,及一些帝姬、族姬,都害怕得不敢上前阻止,只能在一旁啜泣。

不過金釵年華的帝姬衣著已被撕去大半,對著那兩位中年妃子哭喊:「娘娘救我!」

兩位妃子只是掩面不敢再看,帝姬眼中乘滿絕望。

蘇琬正欲上前遏止,卻見一道白色身影從將士身後竄出,手裡拿著一顆大石,大呼:「可恨金狗!放開金珠!」便朝將士頭部打下,眾人見此景皆是愕在原地,嬌柔的宋國女子竟擊打金人。

可到底力氣太小,金人將士僅受了些傷,反手就抓住襲擊的女子,頭上鮮血流了滿臉,顯得更是猙獰,怒道:「妳好大膽子,不過區區亡國女,竟敢襲擊我!」說罷又要對其不測。

那女子還在怒罵:「金狗,連那麼小的金珠都要下手,果真禽獸!」

見事態變得嚴重,蘇琬上前道:「大人,請放開帝姬。國相說了,這些帝姬都要完好送到他和二皇子面前的。」

聽到國相,金人將士雖面有鬆動,可仍憤憤道:「他兩人都已收了那麼多姣婦,還嫌不足,連些女子都不留給咱這些人了!何況這女人還給我一擊,不教訓怎行。」

蘇琬又道:「那就請大人您向國相抱不平了,可,堂堂大金將士竟被個柔弱宋女給打破了頭,且不說被其他人聽了該會如何笑您,您想國相會替您懲罰此女,還是罰您呢?且您背國相令,擅自對帝姬調戲,已是對國相威嚴的挑釁。」

那將士被蘇琬一席話堵得毫無反駁餘地,半晌才怒道:「妳個小小奴僕敢威脅我!看我不解決了妳!」

蘇琬清淡回道:「小人一條賤命不足掛齒,可您殺了小人,也等於擅自殺害訛裏朵大人底下人,拂其顏面,驚擾了訛裏朵大人,您還是東窗事發。」

那將士聽罷,只得憤憤甩下手裡帝姬,臨走前順道瞪了蘇琬。

那白衣的帝姬連忙跑去扶起名為金珠的帝姬,金珠氣若游絲道:「柔福姐姐多謝了。」柔福帝姬安撫了金珠,將自己外衫罩在金珠身上,又轉首對身後那群女子道:「妳們這些膽小者,竟然對金珠見死不救,還有,韋妃和朱后娘娘,妳們身為太上之妻,竟對金狗嚇個半死,要百姓如何看我們這些皇族,妳們有何顏面自居后妃,有辱大宋顏面!那些金狗就是想笑我們苟且乞活貌。」

「算了……柔福姐姐,金珠已經沒事,且是那金人太魯蠻,何以怪到娘娘她們。」金珠突然向蘇琬方向一轉,虛弱笑道:「也謝謝這位姐姐相救。」

「不要謝她!」柔福亦轉向蘇琬,眼底是不屑,「她也只是聽從金狗的奴,不過是怕那粘罕降罪於她。」又仔細看了看蘇琬,「妳是宋人?為何做金人奴!也是一沒廉恥的傢伙,連家國都拋棄了!」

蘇琬也不氣,只是冷冷道:「帝姬有自知之明,那就好說,妳們如今能安然活命,是因為皇族身分這保命符,那些尋常女子可沒妳們好命,就只能落得凌辱至死。但要提醒帝姬妳一事,入了軍寨,管好妳的嘴,別再金狗金狗的叫,皇族身分也非萬靈丹,妳要為尊嚴而死我不攔妳,妳們不過是大金向宋國樹立的旗幟,一國高高在上的后妃、帝姬,亦只能對金國將帥唯命是從、殷勤服侍,少妳一個無妨,相信不會所有人同妳一樣為貞節、尊嚴而死。」

柔福氣結,只能狠狠瞪向後方那群不爭氣的皇族女。

*

夜晚,二皇子斡離不宴請國相、各將領、宋廢帝、太上等人,稱作太平合歡宴,於宋人果真諷刺到底。亦使那些帝姬、宮嬪等人換上舞衣,向諸將勸酒,為宴會助興。

蘇琬和其他女奴幫著她們換上舞衣,卻見有三名宮嬪將舞衣摔至地上,惹來眾人注視。

其中一名女子憤怒喊道:「我貴為大宋人,豈有為金人歌酒助興之理!」

女奴拾起舞衣,緊張安慰她:「這未虧待妳們,這些衣物都是上好的料子,堪比後宮妃嬪的衣物……」

她聽得更怒,「歌妓在見恩客亦得穿戴漂亮,我們豈能下賤服侍那些蠻人,要大宋百姓如何看待我們。」

這時,已成為二皇子妻的茂德帝姬,出來勸說那些女子。

惹得一旁冷淡的柔福帝姬反言嘲諷:「四姐,才離了蔡侍制沒多久,這麼快就自居金人皇子妃,還要勸慰我們這些姐妹到金人後宮同妳再續姐妹緣,真是難為妳了。」

一番話說得茂德帝姬羞愧難當,那些抗命的宮嬪亦道:「帝姬,若您還是的話,我們會聽從您意見,可如今,我們不會聽金人妃之命。」

「誰不聽命!」斡離不突然進帳,見那些不換舞衣的女子,直接命人拉到帳外,以鐵杆刺在帳前,那些女子疼得扭曲了臉孔,鮮血汩汩冒出,但至死都未悔於反抗。斡離不直接讓那三人屍身放置在那,殺雞儆猴,以此鑒於其他女子。

這果然有效得緊,嚇得其他人啜泣不已,莫敢違命,換完舞衣皆是紅腫著眼。

蘇琬見柔福未被斡離不的行徑嚇出淚,若依柔福之前性子,定會反抗得致死方休,如今只是蒼白著臉,但依然冷靜,那樣端正不容得髒汙的性子,和清卿實在相似。不知是早前的放話讓她不敢妄動,或是別有所謀,蘇琬不得而知。

只見柔福突然向蘇琬展開一個莫測的笑容,讓她頓感不詳。

 

宴會上,斡離不愉悅的不像才剛刺死三個人,身為東道主,向國相噓寒了一番,這兩人都在這次伐宋戰功彪炳,底下的諸將亦向二帥讚其太平盛宴,使得宋人那方難堪不已。

宋主和其后對著眼前佳餚毫無食慾,不一會兒就向國相稱不適,欲離席,當然國相不允,只能繼續恥辱的享用這太平之宴。

不一會兒,斡離不讓那些帝姬上來助興,那些女子面有羞愧,仍翩翩起舞,優美的身段舞起來卻是死氣沉沉,惹得二帥面有不快,就要發怒時,一道白色身影如悠然綻放的白蓮,翾風迴雪,將方才一觸即發的怒氣都消散,眾人目不轉睛的盯著麗人的舞蹈。

蘇琬一看,竟是柔福帝姬。突然,柔福舞至正在奉酒的蘇琬身前,蘇琬感到些許不妙,便聽柔福澈然的聲音道:「宋女,何故為金人奴。」

宋人至金營為奴本非大事,許多戰俘或貧困者往往為金人奴,可經吸引眾人目光的柔福這般道來,便惹得蘇琬暴露在眾人視線下。

她不怕難堪,她只怕坐在堂下的清卿會認出她來,還在這樣難堪環境下,女為悅己者容,她亦希望在清卿心中,她只是那個東京城裡美好的琬琬,而不是苟活於金人強威下的懦弱奴僕。

蘇琬退無可退,僵立在原地,只覺柔福的面貌美如白蓮,卻冰冷刻薄。

「哈勒哈!還愣在那裏丟人現眼到何時,還不退下。」訛裏朵此時的斥責救了她,她飛快地拎著酒瓶退下。

 

蘇琬進了庖屋,換幫著料理菜餚,心裡仍惴惴不安。等到宴會結束,蘇琬收拾那大量器具時,有人忽而問道:「我們這兒有稱作蘇娘子的嗎?有個自稱李侍郎的宋人找過來了。」

蘇琬心頭一涼,不知如何是好,可讓清卿一直等在外頭,終要把事鬧大,就再瞞不過所有人,人人都會知她是蘇公的小女。

便朝旁邊放著的煤炭,用手抹了滿臉的黑炭,走出庖屋,清卿果然等在那。

見到蘇琬滿臉的黑灰,及橫豎的濃眉,剎是一向冷靜的李若水也怔愣了下。

蘇琬搶先開口:「你就是李侍郎?這庖屋裡只有我原姓蘇,請問有何事?」

李若水有些試探地問:「妳是琬琬吧?」

「李侍郎可否認錯了人,小女原先在家排行六,家中喚我蘇六娘,可非你說的琬琬。如今已改金名哈勒哈。」蘇琬面不改色的扯謊。「若無事,請容哈勒哈先回頭幹活了。」說罷就要轉身。

「等等!」李若水還不放棄,竟直接拉住了她,「蘇娘子臉上沾了煤灰,請容李某給妳擦拭乾淨。」手中的帕子就要拂到她臉上了。

蘇琬沒想過清卿這麼纏人,架住李若水拿著帕子的手,有些惱道:「李侍郎請自重,身為宋國臣子和個奴僕拉拉扯扯成何體統,莫忘了你的身分。」

李若水放開了她,突然笑起來,眼底有失而復得的喜悅,「果然是琬琬,妳生氣的樣子一點都沒變,遇上纏人的事,總會抽搐右邊眉角。」

蘇琬想直接走人,可聽到李若水補了句:「琬琬,妳不認沒關係,我會一直來找妳的。」

蘇琬頓時又惱又好笑,清卿怎麼變得像登徒子一樣纏人,言下之意就是篤定她是琬琬了,這樣下去不是辦法,清卿若真的天天跑來,定會惹上麻煩的,反而違背她的本意。

只好無奈道:「現下非說話時機,李侍郎,今晚丑時於此再會面。」李若水對蘇琬溫柔一笑,仿若十年前那般純粹,如同她還是那個天真爛漫的琬琬。

 

五、

蘇琬提早了一時辰先到,清卿能那樣純粹看她,她是歡喜,可同時亦自慚形穢,她早已被混亂的時局磨圓了稜角,玷汙了純粹。

不由得想起了十年前分隔的因由……

 

當清卿和她定情之約後,蘇琬覺得走到了美好的鼎盛,待她及筓,清卿約莫也上舍登第。可她忽略了阿爹常繞在嘴裡的盛極必衰,她總以為阿爹杞人憂天,但命運的轉折來的急且迫,讓她措手不及,朝堂變換只是朝暮晨昏間。

她的阿爹是元佑臣僚,在宣仁高后持政之際,她家府上走入巔峰,縱然高后薨後,雖受到先帝的打壓,因阿爹從來低調,卻也不曾被過分對待。

哪來此刻毫不留情,受奸佞所迫,那蔡京拜相後,時局驟轉,竟將一眾元佑臣僚打入奸黨,她阿爹忠君護國、汲汲營營為國為民,竟受得這樣污辱。

曾經正直忠賢的臣子,連那逝去的司馬溫公等人,共三百九人,皆被籍入奸黨,御書刻石,立於端門。

一夜枯榮,蘇公被貶至惠州,令其一家不得在京城任職,亦不得居於京城。禍事株連子女,曾經對她那四個哥哥說親的人家,一夕間怕受牽連,視她家如洪水猛獸,與三哥本情投意合的王府女郎,婚事亦告罄,別說仍在太學上舍的四哥,自不能再待。

她與清卿的約定怕是不能實現了,她還未及筓,還不能以最美好的模樣展現給清卿看,卻只能生別離,這一生不知何時才能再相見。

蘇琬在遷居前夕,只想到清卿府上同他道別,但被小廝攔在門口,她僅能對著裡頭不斷呼著清卿,一疊聲一疊聲,喊到喉間火辣辣的疼,發不出聲,仍固執一遍遍氣音吐露著那兩字,杜鵑啼血可是這般疼痛?

最後李若水的娘親不忍心,來到蘇琬面前,冷淡道:「蘇小娘子,請回吧。小犬和妳是不可能了,我們已替他尋好了親事,小犬很快便平步青雲,妳府上如此,只會株連我們李府。」

「夫人,琬琬只想向清卿道別罷了。琬琬求您了!」蘇琬一個躬身,幾乎至地。

「蘇小娘子,我受不得妳這樣的禮,妳和小犬相見,只會讓他割捨起來更痛苦。」李夫人轉身離去,吩咐小廝閉上大門。

眼見那漸漸闔上的縫隙,如同一道天塹,一旦闔上便再也不可能逾越了。蘇琬絕望地跪坐在地。

突然,門內一陣混亂,李若水被一群奴僕捉住,仍奮力掙脫,身上袍衫都已被扯的皺巴巴,方要趕至門前,又被人拉住,他只得大聲呼喊:「琬琬!琬琬!莫忘約定,我會去找妳的,無論妳在何處!」

蘇琬只淡淡露出欣慰又慘然的笑,睜大著眼望著,想把那抹身影牢牢銘刻在心頭。最終,大門終是闔上,蘇琬仍是直視著大門,就那麼望著,彷彿就可地老天荒。

 

初至惠州,那瘴癘之氣使蘇琬生了場大病,病得陷入昏睡,連大夫只是搖頭,在眾人都以為留不住時,蘇琬奇蹟似的清醒,清醒後只見娘親含著淚抱住她,連一向欺負她的四哥都紅腫著眼。

「感謝老天!感謝蘇家祖蔭庇佑!」蘇公得知女兒無事,眼底亦有淚,一遍遍感激著上天和祖蔭,他們蘇家就這麼個小女了。

蘇琬曉得,這不是什麼奇蹟,那是她的執念,她要活著再見清卿,不能就這麼去了,清卿是她的命、她的執念。

蘇琬雖逃過死劫,但仍虛弱得不能下榻,大夫說道,神蹟非總是降下,這瘴癘隨時可能再要蘇琬的命,服藥也僅治標不治本,離開此處方是上策。

可蘇公有皇命拘留在此為官,不能隨意遷走,那貶至這荒涼處便是要其自生滅。為了蘇琬性命,蘇四郎決定自行帶蘇琬離開惠州,換個地方生活。

臨走前,蘇琬和蘇四郎向養育之恩的爹娘鄭重磕了三個頭,「恕兒女不孝,未能承歡膝下,爹娘養育之恩竟無以回報。」蘇公和夫人早已淚潸,扶起他們倆道:「你們兄妹在外要好好照顧自己,爹娘不能再照看你們了。四郎,要看好琬琬,她還未懂世事。世態繁雜,人心悱惻,琬琬要多學著點,不能再莽撞了。」

離了清卿,離了她自小長大的故鄉,如今,竟與撫育之恩的爹娘永別離,未能盡子女孝敬之責,從此她的身邊只有四哥了。

蘇四郎帶著蘇琬往北,直到宋國域北疆,身上錢所餘不多,僅造了間小屋,憑著阿爹從前聲望,讓他們低價租了塊田,種了些穀麥桑田。

早春時節,北方尚且寒冷,早早便被夜鳴求旦的鶡旦給催醒,蘇琬便和四哥到田裡打麥,周身還有其他人家,亦是早已幹活。春麥熟得快,不過數月便已黃熟,蘇四郎持鐮割麥,蘇琬背著竹筐跟在後頭捋青成束。

澶淵盟後,雖無戰禍,卻得供兩地租,辛勤忙了大半年,收成的好麥便交田賦,年成若好,尚可一過,然大多時卻豐歲少凶歲多。

蘇琬亦是黑了一圈,原本細白作畫的手,也變得粗糙不堪,每至寒冬就生了一層凍瘡,看著這樣的手,怕是再不能同從前畫得好了,想起曾經稱羨官家的書畫,如今看來卻是可笑,便是她那景仰的官家聽信奸佞,使她和四哥流離在外,和從前美好相比,當真是流水落花春去也,天上人間。

看著日漸滄桑的四哥,蘇琬愧疚道:「四哥,是我累了你。」若非她身子不爭氣,四哥也不需離家百里,更不需一人擔起所有生計。

「傻小妹,都說兄長如父,照看妳是應當的,等妳快快長大,便是讓四哥省心。」蘇四郎彈了小妹的額頭,看到小妹不快地翹起了嘴,爽朗笑了出來。

 

可好景不常,近幾年的天候奇詭無比,連著夏日亦天冷異常,作物欠收,而稅賦如常,早以有許多不復舊桑田的百姓,背著瓦釜荊籃流離街頭,食著那青莢充饑,往往清早出門,路上便橫躺幾具凍死骨。

佌佌彼有屋,蔌蔌方有穀。民今之無祿,天夭是椓。哿矣富人,哀此惸獨。

想那汴粱繁華,權貴益橫,那些官家周身奸佞定然快活無比,只是可憐天災迫害的窮苦百姓。

蘇琬和四哥雖不至飢寒交迫,卻不能將就下去,只能將當初從府中帶來的刻印書拿去邊防私自販售,蘇府一向藏書豐富,那些變賣的書皆是珍貴難得,倒也讓他倆纂得不少錢,暫無生計之憂。可那藏書過於珍稀,傳入遼國掀起一番高價爭買,很快那違賣便被遼國邊防給捉住,逢巧蘇四郎和蘇琬被捉時,有位傾慕儒家文化的官員在場,見那些書冊有些是蘇四郎手抄,其字跡和註解甚得官員青眼,欲拉攏蘇四郎替他做事。

蘇四郎為了讓小妹過好點日子,縱然為敵國做事,有違阿爹自小教誨,亦即違了士大夫忠君不侍二主的理念,可他早被迫離開太學,再談那嘴上一套,有何意義。

可蘇琬知道四哥說的不是真的,四哥從小抱負就是做一像阿爹那樣正直的官,自小根連的家國,不可能輕易背棄,只覺這世事無常,面臨的是信念和生存兩難。

到遼國上京,生活果然好上許多,雖不比從前汴粱優渥,卻也過得舒適。四哥每日會到那官員府上做事,不能在宋施展的才華,如今得以實現,蘇琬在家中幫著抄寫書籍,曾經那樣厭煩的工作,如今經歷一番苦難,也無怨言可由,偶爾還得四哥帶回的紙墨,讓她閒暇畫上一畫,卻已知足。

只不過見那遼國也是強弩之末,不曉得這日子還能過多久。

蘇琬這年已至及筓,長到最美好的模樣,同古畫裡走出的娉婷淑女,但她仍就髮辮盤頭,她要等清卿替她簪上那青雀子。

一天,蘇四郎慘淡著臉回家,蘇琬驚訝的上前詢問,只聽蘇四郎啞著嗓子道:「小妹,我方才接到消息,阿爹他……去了。」

蘇琬無語,只有淚潸滿臉,同四哥向宋國方向拜了三拜,這晚兩人都食不下飯,便坐在家門口,有一搭沒一搭說著從前往事。

樹欲靜而風不止,子欲養而親不待。

「小妹,我們唯一能替阿爹做的,就是好好過著。」蘇四郎這般道。

 

宋宣和二年,遼天慶十年。

天空陰翳一片,像是一國的天終要塌陷徵兆,曾經威嚇四方的遼國,也迎來天祚失道、強弩之極。

宋金海上之盟,那東北逐漸強勢女真終成危害,金軍勢如破竹攻取遼國上京,城裡一片喧囂塵土、人聲哀嚎。

婦女如同他們的牛羊,成了金人擄掠的戰利品。蘇琬方巧出了城外採集,這才避過一番擄掠,但她心念著四哥,匆匆又進了城。烽煙四起,慘絕人寰,那金軍在城裡一片殺伐,男子皆戕死路邊,女子有些已被姦淫而死,有些亦是蘇琬的鄰居,曾經說上些話的熟面孔。

蘇琬心中沉至谷底,四哥、四哥……你可千萬別有事,不要拋下小妹一人。

她小心翼翼繞開正在擄掠屋宇的金軍,刻意轉首不看那些正被欺侮的女子,快到家中時,竟被一金人發現。

蘇琬曾居於漢番混雜之地,也聽得懂些女真語,只見那金人如獲上等獵物的眼神,豺狼一般可怖,「呦,這可讓我發現了寶貝,竟有嬌弱秀氣的南方宋女,和那些高大的遼女果然不同。」

蘇琬轉身便逃,可敵不過那矯健的胡虜,一下子就被撲倒在地,衣襟被扯了開來,難道要命喪於此,還是以這種恥辱模樣?蘇琬頓時想起汴粱城裡那如水的佳郎,清卿說要來找她的,她不能就這麼死去,那是她活下去唯一的信念。

她看見身側有一倒地的鋤頭,慢慢伸手拾起,用盡力氣朝身上的金人砸下!那金人疼得滾到旁邊,背上都是鮮血,蘇琬還想補上一擊,卻發現手腕已扭傷,是提不起鋤頭了。

只得刻不容緩逃離,那受傷的金人雖追不上來,在後頭直罵,但亦惹得其他金人聚過來,幫著追擊蘇琬。那些人如同羅剎惡鬼追殺在後,重重的步伐像要踏碎一切希望,蘇琬跑至空曠處,見到一穿戴非凡的將領,想是領頭著,頓生一生機。

蘇琬奮不顧身衝上前,抓起身上辛香料罐灑到將領眼中,將領頓時摀住眼睛,雖然痛苦卻未嚎出聲。見周身將士要上前,蘇琬趕緊一喝,用僅會的女真語斷續說道:「不準上前,毒!再過來就把解藥摔了!」

將士愣是停了下,手裡卻蓄勢待發,蘇琬也知這僅能緩暫時,那些身手矯健的將士絕對能在她摔下瓶之前鎮住她,氣氛一陣僵持。

 

那眼睛傷到的將領卻是開口,聲音威嚴而鎮定:「我無妨,你們先離開。」

「訛裏朵大人,這……」其他將士還有話說,卻被將領的一個眼神堵回,便各自散開,現場只剩蘇琬和那將領。

蘇琬戒備地看著他,那將領取下繫在馬側的水瓶,往眼睛一沖,睜開了眼,雖仍有些血絲,卻能順利看清。

「你……為什麼明知非毒,卻……」蘇琬納悶著。

「約莫是覺得妳很有膽識,小小年紀,竟打傷我們大金的將士,也懂得擒賊先擒王的道理,雖然還生澀,可這求生欲望我很讚賞。跟著我底下做事吧。」雖是問題,但語調是肯定的,並無徵求蘇琬同意之意。

「才剛擄掠過我們,才至我們於險境的敵軍,竟要我替金人做事麼?想透由這樣損辱大宋,滿足自身優越麼?」蘇琬一連反問。

「我想妳應該懂得現下情況,縱然我放妳走,等著妳的還是被瓜分給諸將的命運,不過同那些悽慘女子一般命運。」

蘇琬咬著唇,深知其理,沒錯,她要活下去,不光為了爹娘,還有她的清卿,縱然金人目標昭然若揭,接著矛頭便會指向宋,她亦無可回頭了,這世道已把她和四哥的稜角都磨圓。

她抬頭看向那偉岸高大的金人,最終吐露了一個字:「好。」

「既已決定,為了妳好,從此要當自己是大金人,大宋、金人這種揚宋抑金的呼法萬不可有,今天起,妳就改金名為……」將領抬頭一望,原本陰翳的天已然撥雲見日,倏忽轉晴,透亮的光芒讓他微瞇起眼,「妳就叫哈勒哈。」

哈勒哈,女真語為天晴之意。

這便是蘇琬和訛裏朵的相遇之始。

 

回軍營路上,訛裏朵騎著高頭大馬,蘇琬沉默跟在一側,不時向街上尋著四哥身影,心裡焦急,卻不能發作。只希望四哥一切安好。

最終,仍是天之扤人,蘇琬在一條街巷發現了四哥的屍身。

一直相依為命的四哥,自己終是累他致死,蘇琬想為四哥大哭一場,卻連這都做不到。四哥,小妹不孝,竟要在殺害你的金人底下為奴。

蘇琬緊握著拳,想將那些一旁嬉笑,隨意踢著死者屍身的將士千刀萬剮,以替四哥復仇,可為了苟且偷生,終是壓下衝動,手裡握得滲出了血。

從此之後,她便是舉目無親了,一人孤身置在敵營。

訛裏朵側頭瞥見蘇琬隱忍著發抖的模樣,順著眼光一看,便吩咐道:「來人,將那邊的宋人好生安葬。」

蘇琬愣愣看著訛裏朵依然無表情的臉,心理滋味複雜,至少四哥不會曝屍街頭,終能安於土下。蘇琬看著曾經血濃與水的親兄,和四哥住了些許年頭的上京,心頭淡淡道了永別。

 

陷入回憶中的蘇琬,茫然地站立於蒼茫夜色中,已經遠去的往事,像那四哥身上的蔓延的鮮紅,每分每刻都鮮明印在腦裡,不曾忘卻。

那諸多的磨難究竟何時才能終結,孤身一人,舉目無親,早已疲累於多舛的命運,每當支撐不下時,她總想著,她還有清卿,清卿說要來找她的,那樣一遍遍說服自己,彷彿就能成真。

「琬琬!」一道呼喊喚醒了蘇琬,李若水快步走了過來,「怎麼這樣站在夜風裡,也不怕著涼。」

蘇琬仍然默不吭聲。

「我知道是妳。」李若水捧起蘇琬的臉,仔細用帕子拭去臉上的灰,一寸寸用手指端詳著蘇琬的模樣,輕聲道:「當初見妳還那樣小,而今已長成這般清麗脫俗的佳人。琬琬,曾答應要來找妳,可我卻食言了,尋到惠州,得到便是妳養病離去的消息,往北亦是遍尋不著。妳可願告訴我這些年發生了何事?」

蘇琬仰著臉,那樣近的看著清卿的面容,才方過而立,顯得更加成熟弘雅,她吶吶開口:「李侍郎……」便被李若水打斷,「像從前那樣喊我的字吧。」

「清卿。」從前喊得那般自然的字,如今顫著聲說來,卻多了層纏綿的意味,蘇琬頓時不知所措,又羞又窘。

然而又鼓起勇氣,娓娓道來她這些年的事,如何流離至此,只是受苦的部分淡淡略過,不願提起。

李若水卻是聽得心如刀絞,蘇琬笑著勸慰道:「沒事了,能見到清卿一切都沒事了。」

「琬琬,妳還記得當初許諾麼?要替妳簪上青雀子,雖然如今甚晚。」

「我一直都記得的,青雀子從不離身。」說完,蘇琬從懷裡拿出玉簪。

李若水持著玉簪,玉色溫潤清透,可知玉簪主人長久摩娑,便溫柔的看著蘇琬,「琬琬,我替妳簪上吧。」

蘇琬背過身,長長的髮如墨玉深幽,李若水挽著她的髮,手裡拿著青雀子簪上。

蘇琬只覺這一刻,竟等得像一輩子那樣久,那樣多的磨難在此刻好似都不算什麼了,眼底濕潤盈淚,只默默抬手拭去。

在他們離去後,有道白色身影從牆後走了出來。

 

六、

自宴會後,宋國的帝姬、妃嬪等人皆各賜給諸將,柔福帝姬本先為斡離不所占,可柔福成天都是那冰冷刻薄的臉,時不時要諷刺茂德帝姬,使性情懦弱的茂德帝姬鬱鬱寡歡。

斡離不見紅顏消瘦,自是不忍,雖柔福亦是貌美,顯然斡離不更喜柔順又楚楚可憐的茂德帝姬,過沒數日又將柔福轉給蓋天大王,和康王之母韋賢妃皆共侍蓋天大王。韋賢妃是起初對金珠帝姬見而不救的妃子之一,柔福自是沒有好臉色,但並未出口譏諷,柔福道:「因為您是九哥親生母,柔福敬重九哥,才得以對您持幾分敬意,可娘娘別忘了自己代表的身分,您這名位可是九哥冒險替您換來,休要辱沒了九哥的顏面。」

性子本就不爭風頭的韋賢妃也不敢對柔福反駁,總下意識覺得自己身分低微。這位帝姬和鄆王都是王氏所生,因母妃倍受官家寵愛,自小身分尊貴無比,而她原是鄭皇后的普通侍女,只因和她相稱姐妹的喬氏不忘約定,向官家提薦了她,才蒙聖寵,被封賢妃也是親兒自願赴金當質子換來的。

可每每她被蓋天大王召幸,柔福便端著一碗絕子湯要她當面喝下,那樣清貴的眼神總刺得她自慚形穢,自己像是一塊汙點。

*

蘇琬在與李若水相認後,總會夜晚相約見面,談著瑣碎往事,言笑宴宴,有時李若水想提現下情況,蘇琬便刻意迴避,李若水發現她如此,便不再強說。戳破了那表象,便是殘酷現實,蘇琬不敢毀壞現存的美好,她等得那樣久,只想盡可能的補去那失去的時光,縱然如早春薄冰,不堪一擊。

但那樣的逃避,終有盡頭的一天,蘇琬近幾日都未見李若水,十分擔憂,此時,柔福卻找上門來。

柔福開口便是:「蘇琬,幫我逃離。」

蘇琬震驚,不光是柔服開門見山就說要逃,且竟知道她的身分,仍故做冷靜道:「我不是蘇琬,我可以當作帝姬剛才那番話不存在,萬不要有此念頭,否則是死路一條。」

「我見到妳和李侍郎那晚夜談,妳是蘇公的小女蘇琬,為求生存到了金營為奴。」

「帝姬這是威脅我?」

「不,我柔福從來不威脅人。」柔福帝姬倒是乾脆,又道:「妳也算因世事無常流離失所,妳我都是被命運下的無奈,我能理解妳為了李侍郎不惜一切,縱使兄長被金人殺害也隱忍為奴。我亦有我的信念,我的九哥,如今康王,曾經赴金為質,九哥與金國太子同習射,連發三矢皆中,毫不畏懼金虜,使那太子和粘罕忌憚,皆認為長於深宮的康王斷不可能如此,定是將臣之子。如今我也非貞潔,卻未一死明志就是為的回大宋,要看著九哥中興大宋,救回父皇和大哥。」

蘇琬聽了只覺這帝姬各事雖深思熟慮,善於心計,對金人那樣冷臉也未被重罰,可這回又符合起她的年齡,秉著高尚卻天真的信念,那康王赴金為質蘇琬也是知道,連射三矢亦是真,可與那善騎射的金人比起,根本無須忌憚,不過是想換更重要的質子罷了,那忌憚之說約莫是宋人附會。更甭說打著救回二帝的口號,真有心救,那便是和可得的皇位過不去了。

最終蘇琬還是拒絕柔福,她如今才與清卿相見,怎能因事陷清卿於不利。

柔福未怒,只是笑道:「我知蘇娘子顧慮為何,妳可知李侍郎如今身陷大牢,先前粘罕邀大哥出郊,李侍郎也在,黏罕欲使大哥易服,其意明顯,李侍郎為護君而怒罵金人失信,便被左右擊打在地,被拖進了牢裡看守,好在粘罕讚賞其忠心,有意拉攏他,這才保得一條命。」柔福滿意看著蘇琬發青的臉,又拉長語音道:「只是,那李侍郎同我也是忠於國忠於君,節烈不屈,說是比我更甚也不為過。柔福尚且懂得暫時屈和,但那李侍郎是玉碎瓦全的性子……」

蘇琬不等柔福說完,便急衝了出去,果然牢前有數十衛士看押,蘇琬登時清醒,這樣一頭熱闖進去,只是愚蠢之行。在她焦急之刻,見到訛裏朵過來,訛裏朵支開那些衛士,打開了門,對蘇琬道:「有什麼話簡要說。」

蘇琬雖驚訝訛裏朵為何知曉她心繫清卿,可無時間讓她多想,向訛裏朵深深一揖表示感激,便走進。

一進去便見李若水滿身的傷,從來都是清雅乾淨的清卿,何曾這般狼狽過,蘇琬只覺那每道傷像打在她心頭,手指輕輕撫上李若水的臉,深怕弄痛了他。

「清卿,為何如此?」蘇琬道:「你也要拋下琬琬麼?」

李若水費力睜開了眼,道:「琬琬,妳不該來此,這要惹上危險的。」

「我不怕危險,一直以來我都處在刀尖浪口,可我唯一怕的就是你有事!為何要為了那愚蠢宋主至此,你不是曾說白衣仙子在高堂,都是些尸位素餐傢伙,在其位不謀其職,若非他們聽信小人,宋國斷然不會如此,山窮水盡也是他們掏空的!若非他們,我也不至離你而去……」

「莫那樣說,縱然如此,陛下亦是這大宋百姓的天,天若垮了,百姓當何如,且天無二日,我亦無侍二主之理!」

蘇琬已然垂淚滿臉,「你還有年事高的父母,無家何來國,不孝於父母,又有何理談忠君!」蘇琬也是氣極,啜聲罵了起來。

李若水卻已然堅定心志,閉上眼不敢再看蘇琬的淚顏,只怕軟了心,淡淡道:「琬琬,是我對不住妳,妳要好生保重。」

*

過了十日,蘇琬未能再見到李若水,整日憔悴,也忘了畫粗眉,心不在焉的掃著地,只見許久不見的兀术找上了她,蘇琬也不理。

兀术不惱,只是笑道:「妳這樣子倒也能看多了。只是妳在這偷懶好嗎?那李侍郎又被國相叫去了,說是要其立異姓狀,我看那傢伙怕是不屈了。」

蘇琬一聽,忙抓住兀术的衣領,「在哪?」

「國相帳裡。」

 

蘇琬丟下掃帚,跌跌撞撞的跑了去。

到了國相帳,蘇琬已然無理智,也不管是否衝撞,闖了進去,便見李若水滿身傷卻直挺站立,絲毫不屈於粘罕。蘇琬再要上前,卻被訛裏朵捉住,「妳怎麼跑來,不是要妳去掃西側……啊,定是兀术又多嘴了。」

蘇琬掙脫不了訛裏朵的力氣,只能困在一旁。

粘罕又問其異姓狀之事,稱宋朝失信,李若水冷然罵道:「若以失信為過,你才是失信之尤者。你伐人之國,罔顧安全生民,徒掠奪金帛子女以自豐,你們離滅亡不久了!」

粘罕雖欲拉攏李若水,可耐心仍有限,氣極之下,直接用武力屈服李若水,李若水被打在地,似是要玉碎瓦全,罵得更甚:「你們不過是封豕長蛇,真一劇賊,滅亡無日矣!」

粘罕被罵的惱羞,要其住口,周圍將士直接拿刀劃破李若水的唇,縱然口中滿血,仍是怒罵不已,鮮血從口裡飛濺而出,染紅了地。

也染紅了蘇婉的世界,蘇婉想叫喊,卻被訛裏朵用手堵住了嘴,只能狠狠咬在手上,咬得鮮血淋漓。清卿、清卿!不要再說了!蘇婉絕望的在心裡哭喊。

那每一刀彷彿割在心頭上,摧肝裂膽。最終刀鋒割頸,蘇琬見著那抹身影彷彿玉山將傾,終是了無聲息。

等李若水的屍身被抬至帳外,訛裏朵才放開蘇琬,蘇婉站都站不住,幾乎是連爬帶走的奔出,見到那群衛士,蘇琬沖上前瘋了般的要衛士放開李若水的屍身,衛士不耐,正要攆走蘇琬時,訛裏朵一道命令要他們放下人先離。

蘇琬跪在地上,顫抖的撫著李若水,只覺溫度漸漸冰冷,她的清卿……竟然死的這般狼狽,曾經那樣清雅的佳郎,總是乾淨不染塵埃,竟落得千刀萬剮,裂頸而死。

蘇琬抱著李若水的屍身放聲大哭,那冬日的雪不知何時又下了起來,瘦弱的身子在這蒼茫的天地顯得那樣易碎。她活下去的唯一執念,最終也消逝而去,這天地之大,再也找不到容身之所。

不知何來的臘梅,裹帶著霜雪,撞進了蘇琬的懷裡,臘梅的芬芳,如同那年上元佳節,只是再無人同她賞燈。

 

七、

最後訛裏朵命人將李若水好生安葬,蘇琬只淡淡言謝,便不再言語。此時的蘇琬面上被雪洗得乾淨,襯著淚珠,竟是淒豔絕美。

經過數日,蘇琬亦是渾渾噩噩,也不再幹活,訛裏朵也未要人罰她,就放著蘇琬在房裡呆坐整日。

某日訛裏朵見有打獵宴會,想邀蘇琬前去,讓她提起精神,到了蘇琬房裡,只見蘇琬將頭埋在水盆裡,久久不起,一時驚愕得把蘇琬拉出水面,怒罵:「妳想求死?」

蘇琬未理他,自言自語道:「一點一點沒了呼吸的感覺,是否就同這般呢?清卿死前的痛楚我竟無法體會……」

訛裏朵直接甩她一掌,「妳這樣子,可有背李侍郎最後心願,他不是要妳好好活著,妳要他死不安生嗎?」

蘇琬突然清醒,卻憂傷笑道:「這般活著,不過是懲罰,想死卻死不得。」

*

金人將所俘宋人移往上京。

宋國康王於五月在臨安城即位,改元建炎。其母韋賢妃被遙尊為宣和皇后,價值不同以往,故金人改而將其護好,送往道宗所在五國城,關押一起。

柔福那冰冷模樣終是被蓋天大王所厭,被嫁與漢人徐還。

事隔多月,柔福再次找上蘇琬,要求其幫忙。

蘇琬冷然道:「妳還不死心。」

柔福笑道:「自然如此,可那李侍郎已死,妳總該無顧慮幫我了,李侍郎生前為忠君而死,這也算替他做一事,心上人已死感覺不好受,可若能完成其願,多少也能愧慰。」

「別再用這事要脅我了。」

「我說,我從來不威脅人,可蘇娘子妳真的喜歡李侍郎嗎?怕是妳只是喜歡那個美好年華裡喜歡他的自己!妳不過是拿李侍郎來騙自己罷了!」

「休要亂說!」蘇琬摀著心口,清卿是她的軟肋,可這帝姬十分清楚,總要攻擊她最脆弱的地方,蘇琬想起清卿以死明志的模樣,又是那般鮮明畢現,最終道:「好,我幫妳。」

蘇琬又問:「妳這樣不惜一切逃回,可還有當初心志?逐漸習於屈活金人之下,莫不是只為活命回宋?宋帝若不如妳所說救回二帝,妳當如何?可有顏面對於百姓,對於帝姬身分,在其位謀其職亦是妳曾所言。」

柔福道:「若九哥真躲居臨安為保帝位,那柔福甘願一死,以謝罪百姓。」

*

選定金人大宴之後,正酒酣耳熟之際,蘇琬偷了額裏朵的令牌,和柔福喬裝成奉命辦事的奴僕,順利出城,接應的人在寺廟等。

但這僅是暫時,待守城人查覺不對,要上前追擊,蘇琬便換上柔福的帝姬服,策馬引開追兵注意,讓著黑衣的柔福混進商家悄悄離去。

蘇琬策馬至寺廟,朝馬屁一刺,讓馬驚擾狂奔至別處,進了寺廟換上接應人備好的僧袍,故作比丘尼,帶追兵查到,不疑有他,便又前去追馬。

蘇琬鬆了口氣,事成後,要與接應人一同回城,可當她站起身,卻發現肚上刺了一刀,她詫異的看向接應者,頓時認出是韋賢妃──而今宣仁皇后的侍女。

蘇琬摀著噴湧的鮮血,頓時了然。宣仁皇后向來與柔福有嫌隙,又共事一夫過,怎能容忍柔福回宋後,說與她醜事的可能,尤其柔福常常掛念那九哥,斷是感情甚篤,更不能容忍。

到底還是自行內鬥了。蘇琬已無力氣再想那些人了,她只想在死前好好帶著與清卿的回憶乾淨的走。

風起於青萍之末,經歷一番轟轟烈烈,終得平息,她這一生流離輾轉,早已辨不清歸根於何處,曾是家國的宋亦將她連根拔起,如今,終得從磨難中脫身,安靜離去。

*

宣仁皇后等人,將身形和柔福帝姬相似的蘇琬,穿戴上柔福的衣裝,放入棺木,歷經數年,終連道宗也去了,因紹興和議,宣仁皇后帶著道宗梓宮歸返宋國。至宋國後,身後多了具棺木,宋帝問何人之棺,太后答道:「柔福帝姬之棺。」

宋帝驚愕不已,但眾人想起帝姬逃回時的一雙大腳,加上大后等人篤信棺內本尊,又道:「金人皆笑稱宋帝買了個顏子帝姬,還視若珍寶,那帝姬是尼姑靜善假冒。」

惱羞的宋帝只得應母親所求,將宮內柔福帝姬處死。

柔福接到那杯毒酒,想起曾和故人所發誓「柔福甘願一死,謝罪百姓」,悽楚絕望的大笑,飲下毒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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