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不知道她是如何回到房間的。
意識一回復，她便趴在一席柔軟的衾被上，屋裡淡淡瀰漫著具有安定心神作用的安息香。
小顏正從外頭端了一盆清水進來，拿著細軟的絲絹擦拭她背上的傷口。
背上總共兩道鞭痕，方才許是處於險境，腎上腺素激發，只感到背上火辣辣的，但一離開險境，皮肉綻開的疼痛立時傳遍全身上下，眼淚不停在眼框打轉，她緊咬著唇，不讓哀嚎聲溢出唇。
「嘶——」忍痛力再高強，苻漪還是忍不住輕呼了一聲。
小顏嚇得連忙賠罪，「對不起夫人，弄疼妳了嗎？」
「不會，妳繼續吧。」
氣氛又維持一剛開始的寂靜，當中只有清洗絹布的水聲。
「小顏。」
「在。」
「如今已落得這局面，我也不打算逃避，之前做錯的事也無法挽回了。」苻漪輕緩緩地道，盡量讓聲音聽來疲憊。
小顏一聽她如此說，立刻哀泣起來，「夫人，那並非完全妳的錯啊，那是……是……」
苻漪聽小顏「是」了老半天還是沒講出內幕，只得再進一步套話了。
她其實可以偽裝被打了一頓後失憶，這樣一切都不用擔憂露出馬腳，個性與本尊不同的問題也可藉此打發。
但是在看見那兩位王爺時，她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。
絕不能假裝失憶。
事情的因果遠比她想像的錯綜複雜，而且那兩人與皇上還是近親，當中夾雜了多少陰謀不可計數，若是糊塗的失憶反而會被輕易利用。
且，她已經被可算是夫婿的人送進宮。皇宮——天底下最血腥黑暗的地方。
說到此，她這來自思想開放的二十一世紀的人，完全被這些古人大大的雷到。
這麼光明正大的給皇上戴綠帽子真的可以嗎！？
會欣然接受臣下用過的老婆，八成不是什麼好皇帝！
苻漪又悠然開口，帶著一種洗鍊過後的釋然，「等傷養好後便得進宮了，我想就在那從頭開始我的人生，小顏，給我講講以前的事好嗎，今日回憶過後，咱倆便拋了那些事吧。昨日死，今日生。」
小顏被她一番話弄得感慨萬分，不禁淚下，「奴婢八歲時被送去服侍您，當時還很惶恐，畢竟進入的是名門趙郡李氏，老爺又是上黨太守李希宗大人，聽聞要服侍的女郎是老爺的掌上明珠，就怕自己的卑賤會觸犯到規矩，不過一見到您，奴婢的心就安實了，您如此秀慧美麗，絲毫無一般富家千金女郎的驕脾氣……」
小顏儼然是受過教育的婢女，敘述起事來有條不紊，從方才與九王爺對峙能一一辯答，即可看出小顏對於社會時態、朝中大事頗有了解。苻漪就只是在不清楚的、想熟知的話題上，嘆嘆氣，或說了「哦，就是那人吧……」「這件事我也深有同感啊……」諸如此類，話題便會繞得更深。
一來一往，大致的資訊都出來了，苻漪未見悅容，面色只是更沉。
她終於知曉為何對場景有熟悉感，一切陰錯陽差得令人驚駭。魏晉南北朝，中國歷史上有名的混亂大年代，長達四百多年的分分合合，在這大分裂中，胡漢雜和，戰爭頻仍，人民流徙，區域性政權不斷建立。
同樣的，民族融合與文化交流也給這時代的藝術帶來絢麗多姿的色彩，無疑是歷史上重大轉折點。
而這，剛剛好是她在學校藝術報告的主題，怎麼說都巧合得離譜，她是該慶幸穿梭時空前有閱覽過這段歷史麼？不，她寧願什麼也不清楚，寧願不清楚時代下暗藏的激流湍動、勾心鬥角、殺伐決躂，徒增心底的滅頂絕望。
如今她身處於亂世的尾端──北齊，同時與西魏、南朝梁三分天下，相當於西元六世紀，令人絕望的是，北齊被後世喻為「禽獸王朝」，究竟名符其實亦或是浪得虛名，她很快便能見證了吧。
談起當今聖上，也是她二嫁的夫郎──高洋，有著橫亙千年無法抹滅的痕跡。北魏末年大亂，各分裂為東、西魏，富饒的山東區域由高歡所領；貧瘠的關中區域則由宇文泰占居。再之後，高歡的二子高洋承先啟後打破了對峙局面，先行篡奪東魏，立北齊，開始了高氏宗族的統治王朝。
高洋開國後，追封父親高歡為神武皇帝，及大哥高澄為文襄皇帝。
至於她的「前夫郎」，也正是把她打得死去活來的傢伙，為長廣王高湛，同為神武皇帝的兒子，排行第九；另一名推波助瀾的儒雅佳公子為河南王高孝瑜，身分亦是貴不可言，他是已逝的文襄皇帝之長子。
聽小顏說，高湛與高孝瑜雖是叔姪輩分，但年齡相仿，自小便一塊兒長大，關係異常親密。這竹馬竹馬的美好情誼，在苻漪看來是狼狽為奸，套在腐女思維上就成了鶼鰈情深。
關於李祖娥所犯下的殺人罪，苻漪覺得很邪門。文襄皇帝高澄的遺子有六位，被毒殺的是第四子的生母，聽聞是來自西域的女子，高孝瑜來替四弟興師問罪很正常，但高湛竟會憤怒地想致妻子於死地？況且，李祖娥的動機令人費解，女人爭寵玩宅鬥玩自家就好，怎會鬥到別人宅子去？
「夫人，小顏所知也僅至於此了，您如此美麗一定能蒙得聖寵的。」
苻漪笑而不語。
不久，小顏將她的背裹上一層厚厚的膏藥，端走那盆已被鮮血染污的水，偌大的房間又只剩苻漪一人
高腳几案上一盞朱雀造型的鎏金銅燈，火光明明滅滅，映得苻漪的臉色更如月色蒼白無力。
事情遠比她想像來的複雜，真能不在乎那些不屬於她的過去嗎？
小顏只怕也隱瞞了一些事。
從小顏的話中，有一處十分矛盾，就是李祖娥在嫁給高湛前竟與當今皇上接觸過，那時皇上仍是太原公，且李希宗也有意結交他，但不知怎麼的，事情又牽扯到當年的東魏權臣高澄，最後李祖娥便被草率許給仍年幼的高湛。
總覺得事情不太對。
都怪她一直想不起這段歷史，不然便可知道問題出在哪。
歷史的長河在這一刻脫離原本的河道，氾濫向一個詭異奇妙的境界。
苻漪將頭埋進柔軟的衾被中，緊緊的，讓自己無法呼吸，因為她只要一呼氣或一吸氣，就會不小心痛哭失聲。
就算催眠著自己，噩夢終有一天會醒來，她還是記得那樣清楚，那個現世的夜晚，畢哈肯橋上她被人推下了河，她水性很好，卻連掙扎的機會都被剝奪，硬生生被送到古代一名可憐女子身上。
借屍還魂。
留言列表
